《盐铁论》诏圣第五十八原文及翻译

【原文】

御史曰：“夏后氏不倍言，殷誓，周盟，德信弥衰。无文、武之人，欲修其法，此殷、周之所以失势，而见夺于诸侯也。故衣弊而革才，法弊而更制。高皇帝时，天下初定，发德音，行一切之令，权也，非拨乱反正之常也。其后，法稍犯，不正于理。故奸萌而甫刑作，王道衰而诗刺彰，诸侯暴而春秋讥。夫少目之网不可以得鱼，三章之法不可以为治。故令不得不加，法不得不多。唐、虞画衣冠非阿，汤、武刻肌肤非故，时世不同，轻重之务异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御史说：“夏朝人不违背诺言，商朝人靠誓言约束，周朝人靠盟约约束，道德信用越来越衰微。没有周文王、周武王那样的贤人，却想实行他们的法令，这就是商朝、周朝失去权势，被诸侯夺去天下的原因。所以衣服破了就要改裁，法令弊坏就要变更制度。汉高祖时期，天下刚刚平定，发布仁德的号令，实行权宜的法令，这是临时措施，不是治理乱世恢复正常秩序的常法。后来，法令逐渐被违犯，不能用来匡正事理。所以奸邪萌生而《甫刑》出现，王道衰微而《诗经》进行讽刺，诸侯暴乱而《春秋》加以讥讽。网眼稀疏的网捕不到鱼，约法三章不能用来治理国家。所以政令不得不增加，法律不得不增多。唐尧、虞舜时让罪犯穿特殊衣冠并非偏私，商汤、周武王施行肉刑并非故意苛刻，是因为时代不同，轻重缓急的事务也不同啊。”

【注释】

倍言：违背诺言。倍，通“背”。

殷誓：商代以誓言约束。誓，盟誓。

周盟：周代以盟约约束。盟，盟约。

德信弥衰：道德信用日益衰微。弥，更加。

文、武之人：指周文王、周武王那样的贤人。

见夺于诸侯：被诸侯夺去权力。见，被。

衣弊而革才：衣服破了就改裁。弊，破旧；才，通“裁”。

一切之令：权宜的法令。一切，临时、权宜。

拨乱反正：治理乱世，恢复正常。

奸萌：奸邪萌生。萌，萌芽。

甫刑：即《吕刑》，周代刑法文献。

诗刺彰：《诗经》的讽刺明显。彰，显著。

少目之网：网眼稀疏的网。目，网眼。

唐、虞画衣冠：传说尧舜时让罪犯穿特殊衣冠代替刑罚。画衣冠，指象征性刑罚。

阿：偏私。

刻肌肤：指肉刑。刻，割伤。

【原文】

文学曰：“民之仰法，犹鱼之仰水，水清则静，浊则扰；扰则不安其居，静则乐其业；乐其业则富，富则仁生，赡则争止。是以成、康之世，赏无所施，法无所加。非可刑而不刑，民莫犯禁也；非可赏而不赏，民莫不仁也。若斯，则吏何事而理？今之治民者，若拙御之御马也，行则顿之，止则击之。身创于棰，吻伤于衔，求其无失，何可得乎？干溪之役土崩，梁氏内溃，严刑不能禁，峻法不能止。故罢马不畏鞭棰，罢民不畏刑法。虽曾而累之，其亡益乎？”

【译文】

文学说：“百姓依赖法律，就像鱼依赖水，水清鱼就安静，水浊鱼就躁动；躁动就不安于居住，安静就乐于本业；乐于本业就会富裕，富裕就会产生仁爱，衣食充足争斗就会停止。因此周成王、康王的时代，赏赐无处施行，刑罚无处施加。不是该用刑而不用刑，而是百姓没有人违犯禁令；不是该行赏而不行赏，而是百姓没有人不仁爱。像这样，官吏还要做什么事来治理呢？如今治理百姓的人，就像拙劣的车夫驾驭马匹，马走就勒紧缰绳，马停就鞭打。马身被鞭子打伤，嘴被马嚼子勒伤，要求它不失误，怎么可能呢？楚灵王干溪之役军队土崩瓦解，梁冀家族内部崩溃，严刑不能禁止，峻法不能阻止。所以疲惫的马不害怕鞭打，疲困的百姓不畏惧刑法。即使加重刑罚，对灭亡又有什么帮助呢？”

【注释】

仰法：依赖法律。仰，依赖。

赡：充足，富足。

成、康之世：周成王、周康王的太平盛世。

犯禁：违犯禁令。

拙御：拙劣的车夫。御，驾车。

顿之：勒紧缰绳。顿，拉扯。

棰：鞭子。

衔：马嚼子。

干溪之役：楚灵王在干溪用兵导致溃败的事件。

梁氏内溃：东汉外戚梁冀家族内部崩溃的事例。

罢马：疲惫的马。罢，通“疲”。

曾而累之：加重刑罚。曾，通“增”；累，叠加。

【原文】

御史曰：“严墙三刃，楼季难之；山高干云，牧竖登之。故峻则楼季难三刃，陵夷则牧竖易山巅。夫烁金在炉，庄蹻不顾；钱刀在路，匹妇掇之；非匹妇贪而庄蹻廉也，轻重之制异，而利害之分明也。故法令可仰而不可踰，可临而不可入。诗云：‘不可暴虎，不敢冯河。’为其无益也。鲁好礼而有季、孟之难，燕哙好让而有子之之乱。礼让不足禁邪，而刑法可以止暴。明君据法，故能长制群下，而久守其国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御史说：“三仞高的陡墙，楼季也难以攀登；高耸入云的山峰，牧童却能爬上去。所以陡峭时连楼季也难登三仞高墙，平缓时连牧童也容易爬上山顶。熔化的金子在炉子里，大盗庄蹻也不去碰；钱币在路上，普通妇女也会捡走；不是普通妇女贪婪而庄蹻廉洁，是因为轻重的规定不同，利害关系分明。所以法令可以依赖但不可逾越，可以面对但不可触犯。《诗经》说：‘不敢空手打虎，不敢徒步渡河。’因为这样做没有好处。鲁国崇尚礼制却发生季氏、孟氏之乱，燕王哙喜好禅让却出现子之之乱。礼让不足以禁止邪恶，而刑法可以制止暴行。贤明的君主依据法律，所以能长久统治臣下，持久保住国家。”

【注释】

严墙：高墙。严，高峻。

楼季：古代善于攀登的人。

牧竖：牧童。

陵夷：平缓的山坡。

烁金：熔化的金子。

庄蹻：战国时楚国大盗。

钱刀：钱币。刀，刀形钱币。

匹妇：普通妇女。

暴虎：空手打虎。暴，徒手搏击。

冯河：徒步渡河。冯，通“凭”。

季、孟之难：鲁国季孙氏、孟孙氏专权作乱。

燕哙好让：燕王哙禅让君位给子之引发内乱。

据法：依据法律。

【原文】

文学曰：“古者，明其仁义之誓，使民不踰；不教而杀，是虐民也。与其刑不可踰，不若义之不可踰也。闻礼义行而刑罚中，未闻刑罚行而孝悌兴也。高墙狭基，不可立也。严刑峻法，不可久也。二世信赵高之计，渫笃责而任诛断，刑者半道，死者日积。杀民多者为忠，厉民悉者为能。百姓不胜其求，黔首不胜其刑，海内同忧而俱不聊生。故过任之事，父不得于子；无已之求，君不得于臣。死不再生，穷鼠啮狸，匹夫奔万乘，舍人折弓，陈胜、吴广是也。当此之时，天下俱起，四面而攻秦，闻不一期而社稷为墟，恶在其能长制群下，而久守其国也？”

【译文】

文学说：“古时候，彰明仁义的誓言，使百姓不逾越；不教育就诛杀，这是虐待百姓。与其让刑罚不可逾越，不如让道义不可逾越。只听说礼义推行而刑罚得当，没听说刑罚施行而孝悌兴起。高墙如果地基狭窄，是不能建立的。严刑峻法，是不能长久的。秦二世相信赵高的计谋，滥用苛责而专行诛杀，受刑的人塞满道路，死去的人每日堆积。杀害百姓多的人被称为忠臣，残害百姓狠的人被称为能吏。百姓承受不了他的索取，民众忍受不了他的刑罚，天下人共同忧愁而都无法生存。所以过分的要求，父亲也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；没有止境的索取，君主也不能从臣子那里得到。人死不能复生，走投无路的老鼠会咬猫，普通百姓会反抗天子，门客会折断弓箭，陈胜、吴广就是这样。在这个时候，天下人一齐起义，四面八方向秦朝进攻，听说不到一年国家就变成废墟，哪里还能长久统治臣下，持久保住国家呢？”

【注释】

不教而杀：不教育就杀戮。

刑罚中：刑罚得当。中，恰当。

孝悌兴：孝悌之道兴起。

狭基：狭窄的地基。

渫笃责：滥用苛责。渫，泄，引申为滥用。

诛断：诛杀决断。

黔首：百姓。

不聊生：无法生存。

过任之事：过分的要求。

穷鼠啮狸：困窘的老鼠咬猫。比喻被迫反抗。

匹夫奔万乘：普通百姓反抗天子。万乘，指天子。

舍人折弓：门客折断弓箭。指部下反抗。

【原文】

御史默然不对。

【译文】

御史沉默不回答。

【注释】

默然不对：沉默不回应。

【原文】

大夫曰：“瞽师不知白黑而善闻言，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议。夫善言天者合之人，善言古者考之今。令何为施？法何为加？汤、武全肌骨而殷、周治，秦国用之，法弊而犯。二尺四寸之律，古今一也，或以治，或以乱。春秋原罪，甫刑制狱。今愿闻治乱之本，周、秦所以然乎？”

【译文】

大夫说：“盲乐师分不清黑白却善于辨听言语，儒生不懂治国却善于非议。善于谈论天道的人会联系人事，善于谈论古代的人会考察当今。政令为什么施行？法律为什么施加？商汤、周武王保全百姓肢体而商朝、周朝治理得好，秦国采用严刑峻法，却法令弊坏而犯罪增多。二尺四寸的法律条文，古今是一样的，有的用它治理得好，有的用它治理得乱。《春秋》推究犯罪动机，《甫刑》规定判案原则。现在想请教治乱的根本，周朝和秦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呢？”

【注释】

瞽师：盲人乐师。

善闻言：善于辨听言语。

善訾议：善于非议。訾，诋毁。

原罪：推究犯罪根源。原，推究。

制狱：规定判案原则。

【原文】

文学曰：“春夏生长，圣人象而为令。秋冬杀藏，圣人则而为法。故令者教也，所以导民人；法者刑罚也，所以禁强暴也。二者，治乱之具，存亡之效也，在上所任。汤、武经礼义，明好恶，以道其民，刑罪未有所加，而民自行义，殷、周所以治也。上无德教，下无法则，任刑必诛，劓鼻盈蔂，断足盈车，举河以西，不足以受天下之徒，终而以亡者，秦王也。非二尺四寸之律异，所行反古而悖民心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文学说：“春夏是生长的季节，圣人效仿而制定政令。秋冬是肃杀的季节，圣人取法而制定刑法。所以政令是教化，用来引导百姓；法律是刑罚，用来禁止强暴。这两者是治乱的工具，存亡的关键，在于君主如何运用。商汤、周武王遵循礼义，辨明好坏，来引导百姓，刑罚还没有施加，百姓就自行奉行道义，这是商朝、周朝治理得好的原因。在上位没有道德教化，在下位没有行为准则，专用刑罚必然诛杀，割下的鼻子装满土筐，砍下的脚装满车子，整个河西地区，都容纳不下天下的囚徒，最终因此灭亡的，是秦王啊。不是二尺四寸的法律条文不同，而是实行的措施违背古道且背离民心。”

【注释】

象而为令：效仿自然现象制定政令。象，取象。

则而为法：取法自然规律制定法律。则，效法。

导民人：引导百姓。

禁强暴：禁止强暴行为。

治乱之具：治理乱世的工具。

存亡之效：决定存亡的关键。

经礼义：遵循礼义。经，遵循。

道其民：引导百姓。道，通“导”。

劓鼻盈蔂：割下的鼻子装满土筐。劓，割鼻；蔂，土筐。

断足盈车：砍下的脚装满车子。断足，刖刑。

河以西：黄河以西地区。

天下之徒：天下的囚徒。

全文主要内容总结：本文通过御史与文学双方的辩论，展现了汉昭帝时期关于法治与德治的激烈争论，御史强调严刑峻法对维护统治的必要性，而文学则主张礼义教化才是治国根本，反映了西汉中期儒法两家政治理念的冲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