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铁论·错币第四原文及译文

【汉】桓宽

【原文】大夫曰："交币通施，民事不及，物有所幷也。计本量委，民有饥者，谷有所藏也。智者有百人之功，愚者有不更本之事。人君不调，民有相万之富也。此其所以或储百年之余，或不厌糟糠也。民大富，则不可以禄使也；大强，则不可以罚威也。非散聚均利者不齐。故人主积其食，守其用，制其有余，调其不足，禁溢羡，厄利涂，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也。"

【译文】大夫说： “货币流通，百姓生活所需却得不到满足，是因为财物被少数人垄断了。计算生产量和储备量，百姓却有挨饿的，是因为粮食被囤积起来了。聪明的人能发挥百倍的功效，愚笨的人连本钱都捞不回。君主如果不加以调节，百姓间的贫富差距就会相差万倍。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能储备够用百年的余粮，而有的人却连糟糠都吃不饱。百姓太富有了，就无法用官位俸禄来驱使；势力太强大了，就无法用刑罚来威慑。不分散财富、平均利益，贫富就无法均衡。所以君主应该积蓄粮食，控制物资，限制富人的多余财富，调节穷人的不足，禁止暴利垄断，堵塞唯利是图之路。这样之后，百姓才能家家富裕，人人满足。”

【注释】

交币通施： 交币：货币流通。通施：流通、交换。指货币和商品的流通。

民事不及： 民事：百姓的日用所需。不及：得不到满足。

物有所幷： 幷 (bìng)：通“并”，兼并，垄断。财物被少数人垄断了。

计本量委： 计：计算。本：生产、本源（农产品）。量：衡量。委：积蓄、储备。计算生产量和储备量。

不更本： 更：偿还。本：本钱。连本钱都捞不回。

相万： 相差万倍。形容贫富悬殊巨大。

不厌糟糠： 厌：吃饱。糟糠：酒糟、米糠，指最粗劣的食物。连糟糠都吃不饱。

禄使： 用官职俸禄来驱使。

罚威： 用刑罚来威慑。

散聚均利： 散：分散（财富）。聚：指垄断财富。均：平均。利：利益。分散垄断的财富，平均利益。

溢羡： 溢：满出、过度。羡：余利、利润。指超额利润、暴利。引申为垄断暴利。

厄利涂： 厄：阻塞、限制。利涂：求利的途径。堵塞唯利是图之路。

家给人足： 给 (jǐ)：丰足、充裕。足：富足。家家富裕，人人满足。

【原文】文学曰：“古者，贵德而贱利，重义而轻财。三王之时，迭盛迭衰。衰则扶之，倾则定之。是以夏忠、殷敬、周文，庠序之教，恭让之礼，粲然可得而观也。及其后，礼义弛崩，风俗灭息，故自食禄之君子，违于义而竞于财，大小相吞，泪转相倾。此所以或储百年之余，或无以充虚蔽形也。古之仕者不穑，田者不渔，抱关击柝，皆有常秩，不得兼利尽物。如此，则愚智同功，不相倾也。诗云：'彼有遗秉，此有滞穗，伊寡妇之利。'言不尽物也。”

【译文】文学说： “古时候，人们崇尚道德而轻视利益，重视道义而看轻钱财。夏商周三代，有兴盛也有衰落。衰落了就扶持它，倾覆了就安定它。所以夏朝崇尚忠诚、商朝崇尚恭敬、周朝崇尚礼乐，学校的教育，谦恭礼让的风尚，都鲜明可见。到了后来，礼义松弛崩坏，良好的风俗消亡殆尽，所以连那些拿朝廷俸禄的官员，也违背道义去争夺钱财，大小势力互相吞并，彼此激烈竞争。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储备了够用百年的余粮，而有的人却连填饱肚子、遮蔽身体都做不到。古代做官的人不经商种地，种田的人不打渔谋利，守城门、打更巡夜的人都有固定的俸禄，不允许兼营他业独占利益。像这样，愚笨和聪明的人都能获得相应的成果，不会互相排挤竞争。《诗经》上说：‘那边田里掉下一把禾，这边田里落下几穗谷，留给寡妇拾取作补助。’说的就是做事不要占尽好处。”

【注释】

贵德而贱利： 贵：崇尚、看重。贱：轻视、看不起。崇尚道德，轻视利益。

重义而轻财： 重：重视。轻：看轻。重视道义，看轻钱财。

迭盛迭衰： 迭：交替、轮流。盛衰交替。

庠序： 庠 (xiáng) 序：古代地方学校名称。泛指学校教育。

恭让： 恭敬谦让。

弛崩： 弛：松懈、松弛。崩：崩溃、败坏。松弛崩坏。

自食禄之君子： 指享受国家俸禄的官员。

泪转相倾： 泪：通“戾”，凶狠、猛烈。转：互相。倾：倾轧、排挤。激烈地互相倾轧排挤。

不穑： 穑 (sè)：收割谷物，泛指农业生产。不经商种地。

不渔： 不打渔。

抱关击柝： 抱关：看守城门。击柝 (tuò)：打更巡夜。指地位低微的小吏。

常秩： 固定的俸禄。

兼利尽物： 兼：同时占有。利：利益。尽：占尽。物：好处。独占所有的利益和好处。

倾：颠覆、排挤、打压、恶心竞争

遗秉、滞穗： 秉：一把禾。滞：遗留。遗秉：掉在地上的一把禾。滞穗：遗留的谷穗。指收获后遗漏在田里的少量谷物。

言不尽物： 尽：占尽。物：好处。做事（说话）不要占尽好处。

【原文】大夫曰：“汤、文继衰，汉兴乘弊。一质一文，非苟易常也。俗弊更法，非务变古也，亦所以救失扶衰也。故教与俗改，弊与世易。夏后以玄贝，周人以紫石，后世或金钱刀布。物极而衰，终始之运也。故山泽无征，则君臣同利，刀币无禁，则奸贞并行。夫臣富则相侈，下专利则相倾也。”

【译文】大夫说： “商汤、周文王都是在衰世之后兴起的，汉朝也是在秦朝弊政之后建立的。（治国之道）有时重质朴有时重文采，不是随便改变常道。风俗败坏就要改革法令，并非一定要改变古制，也是为了补救过失、匡扶衰世。所以教化要随风俗改变，弊政要随时代更易。夏朝用贝壳做货币，周朝用紫石（可能指玉），后世则用金、钱、刀、布（各种钱币）。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衰落，这是兴衰交替的规律。所以，如果山林湖泽不征赋税，那么君臣（上下）就同享其利；如果钱币铸造不加禁止，那么奸诈的钱币和正规的钱币就会一起流通。大臣太富有就会竞相奢侈，下面的人垄断利益就会互相打压竞争。”

【注释】

质、文： 质：质朴。文：文采、礼乐。指两种不同的治国风格。

俗弊更法： 俗弊：风俗败坏。更法：改革法令。

玄贝、紫石： 玄贝：黑色的贝壳（古代货币）。紫石：可能指紫色的玉石或某种石贝（古代货币）。

金钱刀布： 金：黄金。钱：圆形方孔铜钱。刀：刀形币。布：布币（铲形币）。泛指各种金属货币。

山泽无征： 山泽：山林川泽（自然资源）。征：征税。不征收自然资源税。

君臣同利： 指上下（统治者和百姓）共享资源利益（大夫此处暗指国家应征税管理）。

刀币无禁： 刀币：泛指钱币。无禁：不加禁止（私人铸造）。不禁止私人铸钱。

奸贞： 奸：奸诈、伪劣（的钱币）。贞：纯正、标准（的钱币）。伪币和良币。

臣富则相侈： 大臣富有就会竞相奢侈。

下专利： 下面的人（指百姓或商人）垄断利益。

【原文】文学曰：“古者，市朝而无刁币，各以其所有易所无，抱布贸丝而已。后世即有龟贝金钱，交施之也。币数变而民滋伪。夫救伪以质，防失以礼。汤、文继衰，革法易化，而殷、周道兴。汉初乘弊，而不改易，畜利变币，欲以反本，是犹以煎止燔，以火止沸也。上好礼则民闇饰，上好货则下死利也。”

【译文】文学说： “古时候，市场上没有劣质钱币（刁币：指劣钱或泛指钱币），人们各自用自己有的东西去换没有的东西，像‘抱着布匹去换丝’那样直接交易而已。后世才有了龟甲、贝壳、金、钱等货币，作为交换的媒介。货币种类频繁变更，百姓弄虚作假的风气就滋长了。用质朴来挽救虚伪，用礼义来防止过失。商汤、周文王在衰世之后兴起，改革法令、移风易俗，从而商朝、周朝的治国正道得以振兴。汉朝初年承接秦朝弊政，却不进行根本改革，反而聚敛财利、变更钱币，妄想以此回归（农业）根本，这就像用油炸（煎）来灭火（燔），用火来止住沸腾一样荒谬。君主崇尚礼义，百姓就会不自觉地注重修养；君主贪图财货，臣民就会为利拼命。”

【注释】

刁币： 刁：狡诈、伪劣。指劣钱或泛指钱币。此处文学指货币本身。

抱布贸丝： 语出《诗经·卫风·氓》。抱着布匹去交换丝线。指原始的物物交换。

交施： 交：互相。施：用、交易。作为交换媒介使用。

币数变而民滋伪： 数 (shuò)：屡次、频繁。滋：滋生。伪：弄虚作假。钱币种类频繁变更，百姓弄虚作假的风气就滋长了。

救伪以质，防失以礼： 用质朴来挽救虚伪，用礼义来防止过失。

革法易化： 革：改革。易：改变。化：教化、风俗。改革法令，改变风俗。

乘弊： 乘：承接。弊：弊政。承接（前朝的）弊政。

畜利变币： 畜 (xù)：通“蓄”，积聚、聚敛。利：财利。变币：变更钱币。聚敛财利，变更钱币（指汉初货币政策）。

反本： 反：返回。本：根本（指农业）。回归（农业）根本。

以煎止燔： 煎：油炸（一种烹饪法）。燔 (fán)：焚烧、燃烧。用油炸的方法来灭火。比喻方法错误，适得其反。

以火止沸： 用火来止住沸腾。比喻方法错误，反而加剧问题。

上好礼则民闇饰： 上：君主。好 (hào)：崇尚。礼：礼义。闇 (àn)：同“暗”，不知不觉地。饰：修饰，指注重修养。君主崇尚礼义，百姓就会不自觉地注重修养。

上好货则下死利： 货：财货。下：臣民。死利：为利拼命。君主贪图财货，臣民就会为利拼命。

【原文】大夫曰：“文帝之时，纵民得铸钱、冶铁、煮盐。吴王擅鄣海泽，邓通专西山。山东奸猾，咸聚吴国，秦、雍、汉、蜀因邓氏。吴、邓钱布天下，故有铸钱之禁。禁御之法立，而奸伪息，奸伪息，则民不期于妄得，而各务其职；不反本何为？故统一，则民不二也；币由上，则下不疑也。”

【译文】大夫说： “汉文帝的时候，允许民间自由铸造钱币、冶铁、煮盐。吴王刘濞独占了大片沿海盐场，邓通垄断了西山的铜矿。崤山以东的奸猾之徒都聚集到吴国，秦、雍、汉、蜀等地（的亡命之徒）则投靠邓通门下。吴王和邓通的钱币流通天下，所以后来才有禁止私人铸钱的法令。禁止的法令一建立，奸诈伪造的行为就止息了；奸伪止息了，百姓就不会期望不劳而获，而能各自专心于本职工作；（这样，百姓）不回归农业根本还能做什么呢？所以（货币）统一了，百姓就不会三心二意；钱币由官方铸造发行，下面的人就不会疑虑（钱币的真伪价值）。”

【注释】

擅鄣海泽： 擅：独占、专有。鄣：通“障”，阻塞、封禁。独占/封禁海泽（指垄断盐业）。

专西山： 专：独占。西山：指产铜的矿山（邓通获赐蜀郡严道铜山）。独占西山（的铜矿）。

奸猾： 奸诈狡猾之徒。

禁御之法： 禁止和管理的法令。

期于妄得： 期：期望。妄得：非分地获得、不劳而获。期望不劳而获。

统一： （货币）统一标准。

民不二： 二：二心、不专一。百姓（对货币）没有二心（不疑虑、不挑拣）。

币由上： 钱币由官方（中央政府）铸造发行。

下不疑： 下面的人（百姓）不疑虑（钱币的真伪和价值）。

【原文】文学曰："往古，币众财通而民乐。其后，稍去旧币，更行白金龟龙，民多巧新币。币数易而民益疑。于是废天下诸钱，而专命水衡三官作。吏匠侵利，或不中式，故有薄厚轻重。农人不习，物模拟之，信故疑新，不知奸贞。商贾以美贸恶，以半易倍。买则失实，卖则失理，其疑或滋益甚。夫铸伪金钱以有法，而钱之善恶无增损于故。择钱则物稽滞，而用人尤被其苦。春秋曰：'算不及蛮、夷则不行。'故王者外不鄣海泽以便民用，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。"

【译文】文学说： “从前，货币种类多，财物流通顺畅，百姓安居乐业。后来，逐渐废除旧钱币，改行白金（银锡合金）和龟龙图案的钱币，百姓就大量伪造新钱币。钱币多次变更，百姓疑虑更重。于是废除天下各种旧钱，专门命令水衡都尉下属的钟官、辨铜、技巧三官（水衡三官）铸造新钱。负责的官吏和工匠从中牟利，铸造的钱币有的不合标准，所以钱币就有厚薄轻重的差别。农民不熟悉（辨别钱币），货物交易时只能估摸着来，相信旧钱怀疑新钱，分不清真假好坏。商人用成色好的钱（美）买货，却用成色差的钱（恶）支付，用一半的价值（半）换取成倍的货物（倍）。买东西的人吃亏（失实），卖东西的人也不合理（失理），百姓的疑惑和困扰反而更加严重了。即使有法律禁止铸造假钱，但钱币质量的好坏比起过去并没有改善。挑选钱币（择钱）导致货物交易停滞，而服役的百姓（用人）尤其深受其苦。《春秋》上说：‘（政策）连蛮夷之地都行不通，那就不能实行。’所以圣明的君主，对外不封禁海泽以便利百姓使用资源，对内不限制钱币流通以便利百姓交易（施：交易）。”

【注释】

币众财通： 币众：货币种类多（可能指允许地方或民间铸币）。财通：财物流通顺畅。

白金龟龙： 指汉武帝时发行的银锡合金货币（白金三品：龙、马、龟三种图案）。

巧： 伪造、作伪。

水衡三官： 汉武帝时掌管上林苑、负责铸钱的机构水衡都尉下属的三个官职：钟官（掌铸造）、辨铜（掌原料）、技巧（掌刻范技术）。

侵利： 从中牟利、贪污。

不中式： 不符合官方规定的标准。

农人不习： 习：熟悉、通晓。农民不熟悉（辨别新钱币）。

物模拟之： 物：交易货物。模：估摸、大致。拟：比拟、衡量。交易货物时只能估摸着来（因为钱币混乱）。

信故疑新： 相信旧钱，怀疑新钱。

以美贸恶： 美：成色好、质量优的钱币。贸：购买（此处指支付时）。恶：成色差、质量劣的钱币。用成色好的钱（名义上）买东西，实际支付时用成色差的劣币（欺诈行为）。

以半易倍： 用（价值）一半的钱换取（价值）成倍的货物（指通过货币欺诈获取暴利）。

失实： 指买方吃亏（付好钱买贵了或收了劣币）。

失理： 指卖方也不合理（收了劣币或被迫接受不等价）。

铸伪金钱以有法： 铸造伪劣金钱（的行为）虽然有法律禁止。

无增损于故： （钱币的）好坏（善：好，贞：正）比起过去（故）并没有改善（增损：增加减少，指变化）。

择钱： 挑选钱币（指交易时挑剔钱币质量）。

稽滞： 稽：停留、拖延。滞：停滞、不流通。指货物交易停滞。

用人： 指服役的百姓、劳力。

算不及蛮、夷则不行： 算：计划、法令。及：到达、推行到。蛮、夷：指边远少数民族地区。行：实行。法令如果连边远蛮夷之地都行不通（不能适应），那就不能实行。强调政策要因地制宜、考虑实际效果。

外不鄣海泽： 鄣：通“障”，阻塞、封禁。对外不封禁海泽（山林川泽）。

内不禁刀币： 对内不禁止（民间）使用和流通（各种）钱币。

通民施： 施：交易。便利百姓交易。